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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作者:月神的野鬼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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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家水榭。

    青巾长衫的老大夫皱了下眉,慢慢收回了手, 沉吟片刻开口低声问道:“郎君,这伤,敢问一句郎君是多少年前受的伤的?”

    “五六年了。”

    “如何受的伤?”

    “坠马。”

    那老大夫犹豫了会儿, 缓缓道:“大公子这伤年份久了, 骨头已然长好了,怕是不好治了呀。”

    “我知道。”谢景轻轻拂了下袖,抬头看向对面的一身药香的老大夫,半晌他忽然开口问了句, “能不能试试折了骨头重接一遍?”

    那老大夫一瞬间愣了, 敲折了重接?这得受多大罪啊!万一没接正呢?医者父母心,他忙开口道,“大公子可要考虑仔细了,这伤年份久了,打折了重新接骨活受罪不说,还不容易好全, 万一不小心伤了哪儿,又没将养好, 这以后刮风下雨天怕是疼得很, 大公子如今年纪轻不怕这些,可等以后年纪大了,人一老,毛病就都出来了,冬日下雪天挨几遭寒气,伤减寿数啊。”

    谢景淡淡笑道:“我一直是最惜命的人,伤了便好好养,平日吃睡也讲究,闲散富贵人一个,贪生得很。”他看了眼那大夫,“人生百年都觉得短,唯恐自己活得不够长,怕死到我这份上,肯让自己伤减寿数?治吧,治得好再好不过,治不好便继续养着,即便是双腿废了如何,风转水转,我这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

    那老大夫微微张口静了片刻,终于慢慢道:“公子是个有福气的人。”

    谢景轻轻笑了下,抬手给那老大夫递了杯茶水。

    那是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掌中小巧的青瓷杯子里腾出一盏雾气,老大夫伸手接了那茶,用力地吸了下鼻子,清冽的茶香一瞬间沁人心脾。他抬头看去,湖心凉亭微风徐徐,着月白色长衫的男人随意地坐在案前,头发拿一根桃木枝轻轻挑挽着,一身儒雅书生气。

    这气质与晋朝流行了几十年的倜傥放诞相去甚远。

    那老大夫端着茶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这位谢家大公子,风过的一瞬间,这位自称闲散富贵人的世家公子随意地抬手抿了口茶,长袖鼓风,衣冠胜雪,这一身儒雅书生气忽然间占尽了魏晋风流。

    ……

    自从曹淑将王导的贴身侍御全撵到外院后,王悦便一直战战兢兢的,安置好那些人后,他坐在自家屋顶想了想,若是曹淑与王导知道他和谢景的事儿会是什么光景,曹淑与王导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嫡长子。王家的世子若是跟着人跑了,那人还是个男人。

    王悦觉得王导约莫会当着祠堂列祖列宗的面将自己活活打死。

    王悦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谢景的脸,斟酌了一下,他觉得打死也值了。要是演出苦肉计就能让王导与曹淑同意他与谢景这事儿,王悦绝对不躲不避,由着王导打,打死不亏,残废稳赚。

    他别的倒是真不怕,就是怕王导这人头脑发热找谢家人麻烦,这就比较棘手了,他自己再混账毕竟是王家世子王导他亲儿子,王导养了这么多年就算养条狗都该养出感情了,可谢景不一样,谢家人与王导非亲非故的,王导不会给他们留情面。

    王悦思索了一会儿,觉得这事儿得瞒着,能瞒多久瞒多久,等他二弟王恬以后成了家有了子嗣,这事儿他再想办法和王导谈。曹淑那儿,则是能拖就拖,拖一辈子他也得硬着头皮拖。曹淑就他这么一个儿子,知道他看上个男人不打算娶妻生子了,曹淑能疯。

    次日。

    从尚书台出来,王悦翻着花名册往外走,旁边跟着他高寿四十八的乳母幕僚,他正翻着,手忽然一顿,“戴渊封了镇西将军镇合肥,刘隗封了镇西将军镇淮阴?还带了数万兵马?这什么时候的事儿?都督司、衮、豫、并、雍、冀六州,可我记得那地方不是豫州刺史祖逖的地盘?他们两人跑去做什么?”

    “朝廷说是派他们去帮着祖大将军戍边备胡,这是祖大将军逝世前的事儿了,他们两人带去的兵,是之前皇帝征发的荆扬一带的士族僮客。”

    “士族僮客?皇帝抢人家世家大族的私兵去打仗啊?”王悦一顿,轻轻拍了下花名册,“这不是将南北世家大族得罪干净了?”

    一个靠着士族起家的皇族,将扶植自己的势力得罪了遍,皇帝这一手有些过河拆桥的意味啊,忍气吞声了这么些年,终于打算玩一手富贵险中求?也不怕玩砸了。

    王悦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又是一顿,“不对啊,豫州轮的上他们一群半吊子去备胡?”豫州那地方是祖逖的地盘,祖逖死后是祖家人的地盘,他们家是典型的流民帅世家,手底下的兵马全是他们从北方带来的流民部队,那部队的战斗力都是这些年跟胡戎真刀真枪干出来的,哪里是戴渊与刘隗带着一群杂七杂八临时征发的兵可以比得上的?

    这事儿不靠谱啊!祖逖刚死不久,他那没出息的纨绔胞弟祖约前几日才走马上任,豫州乱着呢,一群人窝那儿做什么?王悦忽然回头看了眼脚程比他慢一拍的青娣,“姑姑,豫州附近有什么人吗?等等,豫州附近?”他忽然愣了下,诧异道:“皇帝派这两人镇合肥与淮阴,不是在防着世叔吧?”

    王敦正好是坐镇荆州啊。

    青娣深深看了眼王悦,忽然敛了袖子转了话题问道:“世子前两日可是去送了祖小将军?世子与祖小将军快十年的交情了吧?”

    “你说祖约?”王悦看向青娣,挑眉道:“我去送他做什么?我同他有交情?你非得要提,我当年拉着司马绍阴他,结果那傻子以为是自己的妻妾要杀他,大半夜骑着马出逃,最后被人当做奸细套着麻袋绑回来,在皇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这算不算?这便是我与他唯一的交情了。”王悦看向青娣。

    青娣嘴角一抽,“也、也算吧。”

    王悦把花名册抬起来遮了下略显刺眼的阳光,漫不经心道:“我刚才才算想明白,皇帝心里怕着呢,像祖逖这些北方来的流民帅,烧杀劫掠连逃难的汉人都不放过,占了山便是王,手里又掌着兵,朝廷心中忌惮又得罪不起,毕竟一群人全指望他们守东南六州呢。祖逖死了,他手底下那群兵马全然不听朝廷的,只认他们祖家人,王导与皇帝能不知道祖约是个废物?可人姓祖啊,祖大将军的亲胞弟,除了他还有谁能压得住祖逖手底下那帮流民军?王导与皇帝那是没办法,让这么个废物去守江左门户,我猜皇帝夜里做梦都要吓醒。”

    王悦看了眼青娣,笑道:“果然还得掌了兵权,说话才有分量,是吧?”

    青娣一下子竟是听愣了,是这么个理,但是这番话是从王悦的嘴里说出来的?她正愣着,随即又看见王悦刷得一下又换回了无赖的脸,甚为痛惜道:“早知道投胎时我同祖约那废物换个身份了,他来当这王家世子,我去做那将军胞弟,皇帝何愁睡不着?我若是做将军,那定是大晋将军第一人。”

    青娣被王悦这股不要脸的自信惊着了,多日未闻,她家世子的脸皮似乎又厚了!她忙开口道:“那是,那是!”

    王悦扭头看了她一眼,眯着眼笑了下,拿那册子遮了光继续往前走,他似乎是闭着眼,脚下却走了条笔直的直线,头顶阳光正磊落,他一身猩红朱衣,走得潇洒坦荡。

    青娣看着这位王家世子的背影,莫名就看怔了,乍一看,竟是有些不凡气度的。

    然后青娣就看见自家一身不凡气度的世子嘚瑟着,哐一声狠狠撞到了一人身上。“噫!”青娣看得就觉得脑门疼,忙提着裙子跑上去,心疼地喊,“世子!你头撞坏了没?”

    王悦捂着头,闻声一哆嗦差点没站稳。

    好巧不巧,王悦撞上了打尚书台晃荡出来的旧日好友温峤,温峤旁边还站了个人,王悦看了眼,忽然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

    “世子。”那人朝捂着头的王悦笑着打了声招呼。

    王悦猛地想起来了,“你是谢鲲!”

    这是谢景他伯父啊,原来在王敦的府里当过幕僚,喜欢穿着件青衣衫的那位!

    谢鲲笑了下,“世子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王悦揉着头,一把扯过站在原地的温峤,“温太真你胸口放了什么东西这么硬?”刚那一下,轰一声差点没给他磕昏了。

    整日里只知道卖弄风骚的太子中庶子温峤一脸恍然大悟,从胸口摸出块脸盆般大的护心镜,“刚与歌姬耍,给她们露了一手胸口劈大石,还没来得及摘,哎哟,世子你没事儿吧,这可疼吧?来来,世子我给你揉揉,”说着话他猛地“啪”“啪”两声在手心唾了两口唾沫,一搓手,抬起胳膊就往王悦头上摸,“来来,我给世子你揉开!我给你吹!”

    “别别!滚滚!你滚!”王悦跟见鬼了一样跳着往后退,这一股冲天的酒味啊!王悦差点给呛出眼泪,哪个不长眼的把这酒鬼放出来的?

    温峤一脸无辜地看着嫌弃他的王悦,眨了眨眼,青葱如玉好模样。

    王悦头皮一阵发麻,温峤你好歹是个武将,在并州和刘琨一起守过城杀过人,你堂堂一个将军天天混得跟个出来卖的似的就算了,还非得是不要钱倒贴的那一种,王悦一时也是无话。

    回头头不再理会温峤的醉气朦胧含情脉脉的视线,王悦看向谢鲲,还没打招呼呢,一个黄灿灿硬邦邦的东西朝着他脑门就砸过来了。王悦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正好,哐当一声他差点觉得自己耳朵被震聋了。

    温峤像个害羞的小闺女一样用战场上扔枪砸人的手劲儿扔完了护心镜,一抬头,正好对上王悦懵逼的视线,醉酒倒簪花的温将军低头羞涩一笑。

    王悦捂着一脑门的血,蒙头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温太真,你打我做什么?”你拿个跟秤砣一样重、脸盘一样大的护心铜镜砸我做什么?

    王悦蒙了,然后看见那位温大将军就像个天真烂漫不通世事的少女一样捂着嘴偷乐。

    王悦顿了半晌,左右看了眼,没瞧见庾亮也没瞧见司马绍,他伸手慢慢去撸袖子,朝这位旧日好友招了下手,“来来,温太真,你过来,我和你说句话……”

    谢家。

    被谢鲲领过来止血的王悦按着头上的伤,尴尬地与面前的谢景对视。

    谢景听完了事情的简单始末,嗯,这始末是真的简单。

    沉默了一会儿后,谢景命人拿了药过来。谢鲲本来就还有事儿,将王悦送到了谢景拜托谢景给他包扎伤口,交代了两句便急匆匆地走了,青娣回府复命,房间里只剩下了王悦与谢景。

    王悦坐在席子上仰着头,谢景扶着他的脑袋给他慢慢上药,快上完时候,谢景忽然开口问了句:“知道温峤从前是做什么的吗?”

    “知道。”王悦这些日子把朝野诸人的底细全背得一清二楚,随口就道:“十七岁入仕,因弹劾散骑常侍声震京师,后被并州刘琨招至麾下,加建威将军,督护前锋诸军事,不久因战功迁为右司马,并州刺史府刘琨账下第一人,履历极为辉煌,建武元年,奉刘琨之意入建康,在我父亲手底下做长史,嗯,拼酒一人能干翻一整个丞相府。”王悦点了下头,漫不经心道:“之后他滚了,如今是太子中庶子,拼酒单枪匹马能干翻一整个东宫。”

    谢景把一边说着话一边暗暗趴自己腿上的王悦稍稍拎起来了些,这人怎么骨头这么软,还嘲笑人温峤像个女儿家,自己都还像个缠人的小姑娘。

    王悦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看向谢景,笑道:“谢景你知道吗?温峤不只喜欢喝酒他还喜欢赌钱,从前他天天在秦淮河上的画舫里和人赌钱,赌到衣服都不剩一件,连朝廷官印都压那儿了,跟人签卖身契,一签就是七八张,临了没钱还债就蹲在船头,等庾亮与我下了学从国子监出来,他就开始在船头扯着嗓子喊庾亮和我去给他赎身。”王悦忍不住想,自己当年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他当初就该拽着庾亮让那庄家把这小子扒干净喂鱼。

    谢景看了眼王悦,似乎想起些什么,半晌才慢慢道:“嗯,记得,有一回温峤输了太多,卖身契签了四十多张,你与庾亮都没带够钱,于是你就把身上的钱拿出来说是要和那船家对赌。”他低头看了眼王悦,“最后,你拖着庾亮,算上温峤,三个人一共签了三百多张卖身契。”

    王悦一顿,猛地抬头看向谢景,睁大了眼,“你怎么知道这事儿?”

    那事儿王悦记得太清楚了,那群秦淮河上摆赌局的是江淮一代来的客商,路子挺野的,王悦幼年时常常把一身衣服穿得破破烂烂,那群人没认出来他是王家世子,他也没脸说,拽着同样输到怀疑人生的庾氏大公子庾亮,三人对着三百多张卖身契傻眼了,温峤后来同庾亮说,他这辈子都没感觉自己这么值钱过。

    王悦愣了一会儿,望着谢景结结巴巴道:“当年……当年是你把我们赎回来的?不会吧?那人是你啊?”

    谢景眼中忽然静了下来,他望着王悦没说话。

    “真是你啊?”王悦震惊了,看着谢景一下子竟是说不出话来。竟然是谢景?当年他和庾亮温峤猜了整整一年啊,压根猜不到会是毫不沾边的谢景啊!他拽上了谢景的袖子,“你当时怎么会想到赎我们?”

    “我想过了,毕竟琅琊王家的世子、东阁祭酒、还有庾家大公子的卖身契还是挺少见的。”谢景从王悦手中抽回了手,转开了话题淡淡道,“温峤的门第被排在江左第二流,但他自己绝对称得上一流,继祖逖刘琨之后,现今东晋朝堂之上,论的上将才的,唯有温峤一人,他不是太简单的人物,你多留心些。”

    “你忘了我世叔,将才,你忘了我世叔王敦。”王悦轻轻挑了下眉。镇东大将军王敦,手掌重兵,坐镇东南,将才不将才不知道,但是武将第一人是该当之无愧吧?

    谢景低头看了眼莫名其妙和自己犟起来的王悦,良久才淡淡道:“你世叔他不算。”

    “为何?”

    谢景静默了一会儿,没说话,忍不住轻轻摸了下王悦的头发,摸到那柔软头发的一瞬间,他手心一阵酥麻,顿了片刻见王悦没什么反应,他才放心地轻轻揉了下。

    王悦没听见谢景回答,等了会儿,也没再问下去。忽然,他开口问道:“你说温太真他喝酒,他是真的喝醉了,还是装疯?”抬手压了下伤口边缘,王悦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半晌他忽然自言自语笑道:“不过我知道,温太真曾醉酒杀人,血泊里泰然和衣而眠。这倒是真的。”

    谢景抬眸看了眼王悦。

    王悦站了起来,抱起手臂斜斜倚上了窗户,扬眉爽朗一笑,无所谓道:“管他是真醉还是装疯,这人打小就一句话,不打不识相。”

    谢景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越过王悦的肩看了眼窗外,草木扶疏间,他依稀看见一间阁楼隐在亭台水榭间。

    顺着谢景的视线看了眼,王悦忽然回过头开口问道:“谢景。”他静静望着那男人,“你是不是很早便认识我?”

    谢景望向脸上带笑的王悦,没说话。

    “你手上那字到底哪儿来的?”

    谢景依旧没说话,他坐在那儿静静望着王悦。

    王悦低下身,望着面前男人熟悉的清俊脸庞,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谢景。”他低低喊了声他的名字,低头抵上他的手,忽然笑了,“谢陈郡,你能和我好好说句话吗?”这整日爱答不理的,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啊?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人,没一天好脸色给自己,王悦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谢景盯着王悦看了会儿,“你想我说什么?”

    “你手上的字哪里来的?”王悦记得当初第一次在现代看见这字的样子,他自己就是个学书的,对字极为敏锐,一下子就记住了,一笔一画勾折撇捺都记得一清二楚,他掀开谢景的袖子看上面的字,看着看着忽然又开始失神。

    谢景将人从地上拎起来,刚看着他拎直了,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极为匆忙的脚步声,两人一齐回头看去。

    “什么事儿?”谢景问了句。

    那侍者似乎没想到王悦也在,脚步猛地顿住了,退了两步,他忽然低身跪在了阶下,颤着声道:“大公子,镇东大将军反了。”

    谢景立刻抬头看向王悦,王悦怔了下,刷地冲上去一把扯起了那侍者的衣襟,厉声道:“你刚说什么?谁反了?”

    那侍者肩膀抖得跟个筛子似的,竟是不敢看王悦,王悦看了他两三秒,猛地松了手,刷得起身大步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