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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真正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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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谁的声音?急切呼唤他的名字, 一声声满是焦切挂牵。是阿娘阴贵嫔, 是阿妹李可儿?或是……圣上?平日父子之间并不亲密, 每次见面一如普通臣子一般拘谨紧张, 然而这千里远征,人生头一次的与家人长时间离别,所有那些熟悉的笑脸都变得无比亲切, 连月来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李重耳的梦境。

    是那婆婆妈妈的辅护都尉霍子衿?是那与自己亲密厮打玩耍却最终没能告个别的少年七宝?还是……依依不舍地送了他平安二字的……莲生……

    李重耳掀起颈枕,摸出枕下一只瓷瓶, 拔起塞子, 深深吸嗅,一阵馥郁清香,顿时安慰了这一刻的纷乱心神。

    身上衣甲未解,直接翻身下榻便掀帘走出帐外。飞步上了城墙, 只见庆阳郡守靳全忠正率众巡视, 见李重耳走近,连忙躬身施礼:“殿下, 怎么这片刻之间又回来了?是不是营帐中不得好睡?还是去城中府邸好好安歇几日吧?卑职早已经安排停当……”

    “歇什么歇!军情如此严峻。”

    “殿下一夜没睡……”

    李重耳一摆手,阻住他的絮叨, 自顾自地跃上墙头堆砌的沙包, 手搭凉棚向城外仔细张望。城头风大,将这少年身后猩红绒毡斗篷吹得猎猎飞舞, 如城头那一排排牙旗般声势壮阔地纵横飞扬, 直扫靳全忠的脸面。靳全忠退后两步, 唯有乖乖住口, 将满腔的忐忑与纠结咽回腹中。

    月前敦煌援军抵达庆阳郡,进驻郡府衙门所在的陇安。与夏国接壤的姑射情势危殆,驻守庆阳郡的镇东将军姬广陵按照朝中军情部署,亲自押送各郡运来的兵马粮草从陇安驰援姑射。这韶王殿下大闹府衙,叫嚷着要随军一起奔赴姑射前线,靳全忠与姬广陵一齐镇压,软硬兼施,坚决把他留在陇安。

    靳全忠为官多年,比谁都明白,这少年皇子随军出征,岂是真的打仗来了?

    不过是积累一点军功,日后搏取军权,好在朝中更占胜场而已。圣上李信六个皇子,其中嫡长子、太子李重茂十岁夭折,此后再没立过太子,将来承继大统的到底是谁,殊难定论。这韶王殿下心机深沉,不惜身入险地来博取一点利益,靳全忠一早便已经看得清楚,自己要做的是与他多作结纳,搞好交情,可不能直肠直肚地真的把他送上战场去。

    于是老早地便做好布置,收拾了精雅宅邸给他居住,连美貌侍女都挑选好了,舒适度保证不逊韶王府。孰料韶王殿下到了陇安,一步都没进那宅子,坚决要在营帐中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搞得靳全忠进退两难。瞧着他连日连夜不眠不休,一脸认真地在城头巡视,靳全忠心中也不由得暗暗钦佩:真是后生可畏,才十八岁的小孩子,做戏做得如此周到逼真,若不是靳全忠深谙官场之道,简直都要被他骗了过去!

    直到半月前姑射沦陷,夏军长驱直入,兵临陇安城下,靳全忠才知道,这少年皇子,真的是打仗来了。

    那几日陇安城头风云乱舞,杀声震天,烁烁枪锋耀目,尽掩日月光芒。陇安领军都统张钧程于城头指挥将士,张弓开弩,投巨木,滚擂石,全力守城,一日内连退夏军四次强攻,人头滚满城墙内外,浓重血腥气窒人咽喉。靳全忠身为庆阳郡守,也亲临城头督战,纵是十几年边关坐镇经验,也只觉眼前血光刺目,头晕目眩,暗自里胆战心惊。

    就算面临着如此生死决战,靳全忠都没忘了专门派人保护韶王,无论如何要护得这金枝玉叶平安。孰料号角一响,那韶王已经纵马持枪直冲城门,力请军令要出城冲杀。张钧程厉声喝止,严命城门紧闭,无论夏军使尽什么伎俩,都不可开门迎战。

    “本王千里奔波至此,是来对敌,不是来做缩头乌龟!”李重耳挥动金枪,威势凛然。

    “敌众我寡,难以对战。”张钧程年方二十出头,形貌文弱,看起来只是个白面书生,却是胆气过人,面对着数万大军毫不慌张,对李重耳的威吓也是从容自若。

    “自古以来,兵家胜败不在兵力多寡!”李重耳持枪指向紧闭的城门:“我大凉也不乏勇士,出城对战,未见得就败!”

    “兵法九变之术中有五所不为,知道吗?”

    李重耳一昂头:“本王熟读兵法,怎能不知道这个?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知道就好!”张钧程霍然回身,疾步向城头走去:“殿下身为牙门将,自当奉守军令,卑职命殿下闭门守城,殿下请自重!”

    军鼓咚咚,杀声滚滚,夏军攻势已紧,众多军士拥着张钧程飞奔城头,剩下李重耳一个人在紧闭的城门下急得抓耳挠腮。

    连续数日的血战,凉军倚仗陇安城池坚固,背后陇山天险,硬是以五千军士抵御夏军八万铁骑。李重耳老老实实地履行了他小小牙门将的职责,率麾下五十名小兵死守城门,亲自持弓射杀攻至城下的夏军将士,箭无虚发,当者立毙。城头上下横尸无数,城墙城门都被夏军的火攻烧得创痕累累,终于死死守住这大凉国门最后一道雄关。

    今日这城内外一片安寂,宁静中依然绷满危机。城头阳光,异常澄明干燥,四下里寒风如刀,站立一会儿便觉得脸上肌肤几欲爆裂,口唇都绽起层层燥皮,李重耳全然不觉,一双湛亮黑眸微眯,炯炯扫视远方。

    远处巍巍青山,便是盘踞大凉东南边境的陇山,绵延六百里,山势险峻雄奇。陇山南段,西洛水自山间沟壑发源,涓涓细流汇成长河,向西流出山谷,绕过山脚南去。就在这盘曲的河道间,数百里天然沃土,孕育了边关重镇陇安。

    陇安左控金城,右带姑射,洛水绕西,陇山阻东,据四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城池牢固,易守难攻,只是周围山地广袤,距离其它城池甚是遥远,驰援极为困难。本来在东南方向尚有姑射与雄川、霸川三城为倚,如今三城均已陷落,陇安唇亡齿寒,情势险恶至极。

    城下数里外,白茫茫一片驻扎的,便是夏国八万围城大军。

    军情严峻,李重耳早在出发前就已经知晓,但到底严峻到什么程度,直到亲自登上城楼,才真正明白。八万是什么概念?那营帐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边际,从城墙射程之外直到远处天边,只见密密麻麻的一片白点。那情景如正在蚕食树叶的小虫,单只并不可怕,但是如此多的数量排布在一起,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直到这时候,李重耳才不得不承认,裴太尉说得对,他从未见过真正的沙场。

    敦煌城外杀的几个山贼,怎能跟当前的战阵比拟?这才是一个勇武男儿面临的真正挑战吧。一向自认骁勇的他,眼望着这无边无际的敌营,不但没有胆怯之心,反而更起了敌忾之勇,只可惜那守城的都统张钧程根本不理会他的种种说辞,几次出城迎战的请求一律斥退,甚至都不顾这位少年皇子的面子。

    “殿下,殿下,京师有圣旨到来。”靳全忠匆匆行上城头,恭敬施礼。唯有这位老成持重的庆阳郡守,对李重耳始终毕恭毕敬:“除了军务之外,专门传命要殿下务必于五月之前返回敦煌,如此,须在四月启程……”

    “陇安战事未歇,我怎能离开?”李重耳急了:“夏国兵临城下,正是用人之际,我这时候回朝去做什么?”

    “呃,殿下是关心国事,倒忘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六月二十六日是殿下婚期,卑职身处边关都牢牢记得的呢。六月一到,柔然国便会送襄星公主到敦煌完婚,殿下作为新郎,怎可以置身事外?”

    “不去,我要守城!你代我拟一封奏章回禀圣上,对了,还要捎信给贵嫔娘娘,还有……”

    提到亲人,不由得心里一痛。

    他不是不想回家。敦煌有他的亲人与伙伴,相别日久,越来越是思念挂牵。然而国难当头,哪里还顾得上那些?陇安,这座血染的城池,于他而言,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名字,他亲眼看着将士们前仆后继,眼前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心中的激愤与创痛层层深刻,已经将这座城池牢牢装在自己心里。边关危急,将士浴血,回什么朝,完什么婚?

    “殿下殿下,这可不是儿戏。”靳全忠苦心开导这个桀骜的少年:“抗旨不遵,那是砍头的罪名,尤其殿下拥兵在外,稍有什么异动都可能引来大祸,殿下务必慎之又慎。如今三月刚到,时日尚早,到得四五月份,想必陇安已定,殿下自可放心,如果届时仍然危殆,别说殿下须要远避,连卑职也……”

    “你也怎样?”

    靳全忠面色发白,呵呵干笑两声:“卑职必当也像殿下一样尽忠报国,死守陇安到最后一刻啊!”

    “能多守一刻便多守一刻!碧玉骢日行千里,敦煌数日必到,我六月再走就是。”

    “殿下不是一个人走,圣旨中命殿下押送姬广陵回朝治罪。这路上可就慢啦。”靳全忠凑前两步,小声道:“依卑职之见,务必按期返程,宁早勿晚。回朝拜见圣上之时,还想恳请殿下为卑职美言几句哪。卑职尽忠守城,拼死报效圣上,殿下是亲眼见到的啦。”

    那镇东将军姬广陵,押运粮草从陇安行去姑射路上,遭遇夏军埋伏,二万石粮草尽落夏国之手,直接造成了姑射城的覆亡,渎职严重,死罪莫赎。众人都料他要么自尽要么逃走,孰料他竟然孤身返回陇安领罪,当即被靳全忠拿下,押在狱中。圣上要李重耳亲自押送姬广陵回朝治罪,此事非同小可,不知是吉是凶,靳全忠心里一直在打鼓,唯有寄望于李重耳代自己开脱。

    “知道了。谨遵圣命,四月启程。”李重耳烦躁地挥了挥手:“当下守城要紧,你我各自尽忠职守才是!”

    “是是是,是是是。”

    塔楼鼓声大起,急骤如雨,撼动整个陇安。城头所有将士霍然而起,急切望向城下,只见漫山遍野杀声震天,夏军铁骑滚滚,浩浩大军推着攻城战车逼近。城上张钧程率将士们飞快就位,弓上弦,刀出鞘,一束束火把熊燃,浓黑烽烟直贯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