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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果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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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荟香阁, 二楼。光影明昧,暗香沉沉。依然是阔大的厅堂,摆满一排排条案和锦褥, 然而比起楼下, 人少, 窗多,宽敞明亮,清新静雅,做活计也做得分外舒心。

    “你怎么了, 想什么呢?”环佩叮当作响, 是邻座的杜若好奇地凑近莲生:“一直不说话, 瞪着窗外看, 眼神都散了,好像飘在云彩里, 像个仙子……不, 像个呆子!”

    “呸, 你才是呆子。”莲生轻啐一声,也忍不住探头凑近杜若, 悄声嘀咕:“喂, 你听说过一个画师叫柳染吗?”

    “安静!不准聊天!”

    一声咆哮暴响,两道凶狠的目光远远射来,如刀如剑, 悬在两个小姑娘的头顶, 是厅堂门口叉腰站立的工长陆申, 比男人还要姿容雄健,龙精虎猛,正在恪守职责地监工。杜若连忙将案上香饼一一排列整齐,过得片刻,觑着陆申视线移开,方悄声回应:

    “听说过啊,有名的画师嘛。才来敦煌不久,已经名动全城,天王寺的佛像是他给重塑的,开光的那天,据说佛祖显灵了,眼珠会转的呢。”

    “你见过没有,知道是个什么人吗?”

    “没见过,见他干什么?无非是个脏不溜秋的老爷子,画得再好又怎样。他们那些画师成年累月都不洗澡的,头发胡子,全都一绺一绺,领口油腻腻,身上又脏又臭,见了绕着走都来不及,啧啧……”

    “才不是呀,才不是。”

    莲生眼前,顿时又浮现出那银灰色的人影,容颜风仪,皓然剔透,泛着一尘不染的光彩……她原本也和杜若想得一样啊,以为如此知名的画师,如此老到的笔法、精熟的技艺,必定是个年过半百的老爷子,鸡皮鹤发,白髯飘飘,和她见过的所有画师一样,衣着邋遢,不修边幅,衣襟上积满灰泥和颜料……然而不是啊,根本就不是!

    “前些天在莫高窟遇见他了,根本不是老头子,是个风雅绝尘的年轻人!”莲生指手划脚地低声描述:“……你不知道他有多好看,都不像是世间所能有,温润如玉像,清雅如谪仙……”

    杜若霎霎眨动一双圆眼,神情半信半疑。“你真的看清了吗?夕阳下,雾霭中,茫茫大雪,身边还跟了一头白鹿,这等情境,就算是陆申站那里也会像个仙人吧?”

    “走近看了,我走近看了!”莲生急忙争辩:“真的面如冠玉,丰神俊朗,潘安子建都不过如此。真教人想不到,能绘出《鹿王本生》、花神女夷像那等神品的画师,居然这样年轻,这样俊雅,那一手神技是怎样修来?”

    “谁知道是不是一画画就变成抠脚汉子,也或许那画根本就不是他画的,是像花夜来那样,只会照着别人的粉本描摹……”杜若皱皱她的翘鼻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说天王寺抄经的梅小郎,那才叫一手神技。”

    “梅小郎?谁啊?”

    “你怎能没听说过他?他抄的经,可好看了,比那柳染画的画可好看多啦。”杜若用力拖动锦褥,凑到莲生身边,羞怯地压低了声音:

    “只告诉你一个人,不准对旁人说。端午节我随阿娘去天王寺拜佛时遇到他,在一个耳室里头抄经,一边抄一边舔笔,弄得满嘴都是墨迹,看得我笑出声……他倒害羞得很,都不敢正眼看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抄经,抄错的经卷放在一旁,还被我偷了一张来……”

    身边咚咚巨响,是陆申迈着雄健的步伐巡视过来,杜若手忙脚乱地颠动香罗,待得陆申行过,方悄悄掀起腰间佩囊,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纸卷,仔细展开。

    是一张米黄色的草纸,写满了字,皱皱巴巴,已经有些残破,然而杜若捧着它的样子,就像捧着什么价值连城的至宝:“你看,好看吧?每个字都像画一样!”

    莲生就着她的手,探头望去,确实是端正秀丽的字体,写着一段经文:“……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好看好看。”莲生连连点头,由衷地赞不绝口:“能写出如此一笔好字,必然是个不凡的人。”

    “哎呀,就说是呀。”杜若喜出望外,一张小脸如春花般笑逐颜开,比夸她自己还开心百倍:“真是好看得让人心疼!字品如人品呀。好想再去看他抄经,一看看一整天都不会厌烦……”

    “那就去看呀!天王寺而已,就在两条街外呀。”

    杜若满面绯红,珍重万分地收起那页经卷:“他又没有邀请我,冒冒失失地跑去看他抄经,是不是太失礼?还是算了吧,本来就是萍水相遇的陌生人……”

    “怎么会失礼?你怎知道他心里不期望你去?千金易得,知音难寻,喜欢他的字,就让他知道呀,岂不是两个人都开心?”

    忘形之下,声音略大了点,顿时整个厅堂都灌满了陆申如炸雷般的怒吼:“闭嘴!小丫头子!再不好好做工,信不信我用香泥砸烂你的小脸!”

    杜若深深埋下了头,眸中神思缥缈,仿佛一团热火熊熊烧燃:“可以吗,可以去吗?你呢,你会去看柳小郎画画吗?”

    莲生停下手中的活计,侧头认真思索。

    会去吗?要去吗?

    当然想去啊。也想跑去坐在洞窟里看柳染画画,一看看一整天……也真的是太好奇,那样精妙的画作,是如何绘出来?真是那个风华卓荦的年轻人,一笔一笔画出来?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为何有着那样与众不同的容光,是否真的像一个谪仙般超然物外,还是徒有一副好皮囊?

    莫高窟是比天王寺远了点,不过也是莲生常去之地呀。柳染还指给她看了,说他就住在洞窟里。大冬天的,为什么住洞窟里?或许是在赶工绘画。鸣沙山上不断在开凿新的洞窟,不断地有供养人要做新的功德,纵是严冬也不停歇……那么,任何时候,只要去那洞窟,就可以见到他?

    如今自己已经是四品香博士,上工不必定时了,只要能做好每日活计,任你随时来去……为何不去?当然要去!

    “我也要去!”莲生飞快地揉起了香泥:“快,做完活计,去看小郎们写字画画!”

    ——————

    鸣沙山的积雪,早已被踏得一片泥泞。

    新年已至,前来鸣沙山拜佛的民众陡增,无论男女老少,僧俗贵贱,都顶着凛冽寒风踏着厚重积雪上山,将自己虔诚的心意,美妙的梦想,对未来的祝祷,对人生的期盼,都交付在鳞次栉比的寺庙与洞窟间。

    莫高窟最是香火鼎盛,比山前那座宏大的皇庆寺还更受欢迎。开凿洞窟是敦煌民众最热衷的礼佛功德,只要稍有家底,就雇工匠开个洞窟,塑造佛像,四壁与天顶绘满佛门典故,角落里画上姿态虔诚的供养人……终日花果供养,香火不断,将这枯燥的沙石、阴暗的山洞,变成一个庄严神圣的殿堂。

    人来人往的洞窟前,立着一个妙龄少女。

    簇新的茜色丝绵斗篷,紧紧裹住窈窕身形,帽兜翻着雪白的风毛,环拱着精致的小脸,望向洞窟的神情,有些向往,又有些犹疑,于这坚硬的峭壁砂岩间,更增一份娇怯之意。

    柳染指给莲生的那个洞窟,就在山崖一角,洞口被一旁的崖壁阴影遮住一半,望过去只见洞中幽深无际,黑漆漆的一团,看不清有人无人。就这样贸然闯进去,是不是真的有些失礼呢?万一柳染在里面,要怎样寒暄?说来看他画画?他这样一个技艺超群的画师,是不是不喜欢被陌生人打扰呢?……

    一向疏爽的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地有些紧张呢?

    “果然是你。”

    猛然间,从洞窟的暗影中,现出一个身影。

    一步步缓缓走近,立在莲生面前,一只手臂伸开,撑在窟门边的石壁上,身形微躬,微笑着俯视莲生:

    “好久不见。”

    莲生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连张开的嘴巴,都不知道该怎样合拢来。

    柳染!

    还是那淡淡的笑容,还是未经梳绾的长发披在肩背,发丝于微风中静静飘飞,拂过额头、眼帘。还是那双明亮的,带着水波般弧度的眼睛,永远泛着一点笑意,洞外强烈的日光投射下,长发长睫,都在面庞上映出清晰的阴影,更显得眼眸幽深,深得如这黑黝黝的洞窟一眼望不到尽头。

    “是来礼佛么?”柳染微笑着,又说一句,方正的下颌,轻轻向洞内一扬:“这个洞窟可还没画完。”

    “不不不……”莲生猛地回过神,双手连摇,正色道:“不是来礼佛。我是来……要回我的帕子。”

    一言出口,几乎想打自己一拳。

    不会说话就别说啊!要回你的帕子!巴巴地从城中跑了四十里路来要回你的帕子!本来仗义助人的事,变成如此拘泥,抠门,教人嫌弃!那帕子裹在瑶光腿上,当时就已经弄得鲜血淋漓,哪里还能再用,人家又怎可能还替你保存着,如今是要到哪里找去?……

    柳染却丝毫不以为异,闻言只点了点头,便收回撑在壁上的手臂,探入自己怀中摸索。他依然穿着那件银灰披风,如此近距离才能看清早已敝旧,洗得处处泛白,袖口还有补丁,只是精心拾掇得干净整洁。衣襟半敞,露出雪白的曲领中衣,柳染就于那衣襟内随手摸索几下,摸出一幅折得整整齐齐的丝帕来。

    “抱歉当时忘记还你。”他肃然站直,双手捧着丝帕,郑重递给莲生:“也未曾请教姓名来处,不知该去哪里找你。恕柳染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