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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救助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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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出行,闲人闪避, 如有近前, 格杀勿论!”

    仪卫已到面前, 刀光剑影就在头顶,呼喝声震耳欲聋,空荡荡的街前就剩了莲生一个人还在跛着腿勉力挪动。越急越是忙中生乱, 脚下略微一软, 已经一个跟头扑倒, 竹篮中的香品,噼噼啪啪洒落一地。

    什么仪卫,什么殿下, 此刻都不如这篮香品重要,一旦被马蹄踏坏,如何向主顾交代, 只怕店东震怒,以后便再也不能回到甘家香堂。捡拾已经来不及,匆忙之间, 莲生一把拢过大包小包的香品,连同那只竹篮,紧紧护在身下,整个人跪伏街心,索性闭紧双眼一动不动。

    隆隆铁蹄声, 雷鸣般自身边掠过, 头顶马鞭啪啪作响, 呼喝叱骂声响成一片,莲生咬定牙关,硬是不肯抬头。杂沓的一阵靴响,有人下马,厉声呵斥着上前,粗暴地扯起她的臂膀,强行拖向街边,莲生奋力拢住怀中香品,挣扎着大叫:“我的东西,别动我的东西……”

    忽然之间,四下里的嘈杂,骤然停止,仿佛被刀切了一般。

    “是你?”

    莲生抱紧竹篮,瑟瑟发抖,过了好一会才抬头。只见一排排侍卫遥立数丈之外,将半条甘露大街封得严严实实,一个闲杂人等都无。两匹骏马已经驰到眼前,猩红斗篷一闪,一个人影纵身跃下,靴声橐橐,快步走到她身边。

    “真的是你?”

    这语声,身影,气势,和语声中饱含的勃勃热情,都好生熟悉。

    “……是你啊。”

    莲生终于松弛下来,整个人几乎瘫软在地,钗横鬓乱的头角,疲惫地靠紧了怀中竹篮。

    京城中皇子五人,这等浩大的“殿下”仪卫,可能是恒王,宣王,肃王,宁王……今天算她运气好到极点,正遇上了早已结识的韶王。

    也不算什么运气,人家恒王、宣王、肃王、宁王,等闲也不出府,就只这位韶王李重耳,每日都要耀武扬威地巡行城中。自从那日九婴林中被他见了女身,莲生每次在街头相遇,都早早闪避,小心地不与他照面,而今日身上带伤,避之不及,实在是没有法子。

    一想起自己身上,莲生顿时又惶然抬头,四下扯扯裙衫,努力掩住腿上伤痕。今日穿的仍是那日九婴林中相遇时的淡绯襦、玉色裙,难怪他老远便认出来。但是今日又非比寻常,一脸一身的伤,到处都是血痕,落在他的眼里,又是什么古怪情形?冥冥中是什么在作怪,为什么每次遇到他,总是自己最狼狈的情形?……

    “我找你很久了。那日救助之恩,还没有……”

    李重耳欢快的语声,蓦然停止。

    “你受伤了?”高大的身形猛地蹲低,不能置信地向她凑近:“被打了吗?”

    “没有。”莲生挣扎着向后闪避:“我自己跌伤。你快走你的路……”

    眼前手臂一挥,是李重耳摸向她的脸,莲生岂容他得手,立时举臂反格。两人拆招,早已熟极而流,这一格之下,李重耳若不闪避,便是臂骨折断之虞……

    然而女身莲生的小手,柔软几如嫩藕,这一格之下,顶多是在李重耳臂上蹭了一蹭。李重耳全未察觉她的抵抗,已经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整张脸扳向一旁,瞪目细细审视:

    “……什么跌伤,这是鞭痕!”

    李重耳双目如火,顿时厉声暴喝起来:“谁打了你?说!敢如此待你,我教他没命做人!”

    莲生双手连挥,终于格开他的手臂,手忙脚乱地俯下身来,捡拾地上香品:

    “不要你管。快快行你的路,我还要去送货……”

    对于那份凌-辱,莲生岂是无力报复?变个男身,揍乌沉一顿,简单得很,然而依仗一身武力,欺凌弱小妇人,与那乌沉又有什么两样?何况如此报复,只出一时之气,并没解决问题,那乌沉又不是傻子,岂不知这报复与她肆意欺凌的小莲生有关,必将变本加厉地还在莲生身上……

    只能自己筹谋应对,一切艰险,苦难,以自己肩头承担。各人有各人的命运,旁人原是帮不上忙。就算这殿下出手相助,甚至一手把她送进香神殿,又有什么用,那香神眷顾的必然是通晓香道的高手,岂是什么人间权势,不凭自己本事进去,哪里求得到想要的香方……

    只求他老老实实走他的路,放她也自己走人,他们两人,本来就不应该是同路人……

    “说,谁打了你,有什么不敢说?”

    李重耳急得暴跳,双手连搓,只拿这低头收拾香品的柔弱少女毫无办法:

    “你帮过我的忙,我也愿意帮你一个忙,为什么不说?……”

    “你想帮我的忙,就快些走吧!”

    莲生将香品一一拾入篮中,仰头望望天色,急得泪花都迸出来:

    “被你这一耽搁,更是没法子了。城门就快关了,我今夜送不到,明日必然被主顾抱怨,东家撵我出门,都是你的罪过……”

    话音未落,只见李重耳大手伸来,一把抓住竹篮,自莲生怀里扯脱。莲生慌忙回扯,却哪里抢夺得过,眼看着李重耳提着竹篮起身,自己身形娇小,双手连抓带挠,都够不到他肩膊。莲生又急又气,不由得跺着脚叫起来:

    “还给我!你要做什么,抢我东西做什么?你敢这样欺负我,改天我打哭你你信不信?……”

    李重耳理都不理她的叫嚣,只仔细查看篮中香品。一包包均以白蜡密封,盖有“甘家香堂”的红字戳记,还以朱红丝线拴着墨笔书就的小笺:“肃宁庄订制”。

    “这个肃宁庄在哪里?来人,给我送去。”

    一个校尉应声而至,双手接过竹篮。一旁早急了一直守在背后的霍子衿,连忙上前劝谏:

    “殿下,使不得!王府校尉登门送货,会吓到百姓。”

    “就是要吓到他们!”李重耳双眼一睁,凛然精光,暴射身周:“马上送去,不得有误,亮牙牌,报名号,哪家敢抱怨,提头来见!”

    “不要!”

    莲生奋力冲上,自那校尉手中夺过竹篮。

    这韶王做事,总是这样鲁莽霸道。一旦被他派个校尉耀武扬威地送了去,吓到肃宁庄的主顾,改日传扬开来,教莲生如何向甘家香堂交代?辛不离说得真没错,与他混在一处,要冒着各种不可知的风险。

    宁愿忍着腿上疼痛,拼命奔出城去,宁愿在城外露宿,冻个半死,也不能让他横加插手。

    “我自己送,不要你管。”莲生擦去眼中泪水,奋起一双纤足,跌跌撞撞奔向城南。

    那奉命送货的校尉,一时搞不清楚状况,不敢再用力夺回,偷眼看看殿下,又看看莲生,再看看霍都尉,两只手犹疑地张在空中,摆一个虚抱竹篮的姿势。

    李重耳张口结舌,望着莲生一瘸一拐地远去,柔弱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迅速黯淡的天光中。

    他转过身来,一双怒火熊燃的眼,凌厉地瞪视背后的霍子衿。

    霍子衿身躯一挺,双手交叠,恭敬地施了一礼:

    “属下知罪,明天就去家令司劈柴。”

    ———

    夜深,人静。

    四面都是山林与旷野,放眼只见枯黄的野草迎风摇曳,偶尔传来寒鸦数声。

    疲累已极的莲生,抱膝坐在路边,手臂紧紧挽着空篮,将头埋在肘弯里,脑海中时而清醒,时而迷迷糊糊的一团。

    不行,不能就这样坐在路边睡去。十一月的深秋,已经极是寒冷,半夜里又寻不到酒来变身,如此娇弱体质,单薄衣衫,随便在旷野中睡倒,不冻死也要生一场大病。

    再怎样困倦,也要挣扎着起身,找个能够栖身的所在,屋子、庙、窝棚、山洞……

    勉力睁开双眼,使劲揉搓揉搓,转头望向四周。

    这是……走到哪里了?

    香品已经送到肃宁庄,回程行了三四里,方在路边歇息。此时只见小路两旁山影高耸,应是到了鸣沙山。那么穿过山谷前行,过了九婴林,才走上回城的官道。这一路上,并无稳妥地方可以露宿,尤其那九婴林,深夜里危机四伏,上次幸亏是撞见李重耳,若是撞见豺狼虎豹,柔弱的女身早已没有命了。

    倒是漫山黄沙的鸣沙山更安全些……对了,鸣沙山东麓,还有好多洞窟。

    敦煌百姓,人人都去过那些洞窟。据说百年前有个叫乐僔的和尚,西去天竺取经,路过敦煌,登上鸣沙山顶望向东方,只见对面三危山背后,闪耀着万道佛光。乐僔和尚大喜,坚信此处就是传说中的佛国,于是也不去天竺取经了,就地开凿了一个禅窟,常年坐在里面参禅。

    他看到的佛光是什么?是有天神,正在降临凡间吗?

    没人知道。那佛光至今常现,敦煌人司空见惯,每次见到,念个佛,许个愿,早已无人追寻它的来历。不过这里的禅窟,倒是越来越多,天长日久,真的成了佛国圣地,不仅僧人们纷纷仿效,也有民众前来开窟做功德,绘图,造像,香火花果供养……

    据说这种开窟供佛的功德,至高无上,所以这些洞窟,有个名字叫做莫高窟。

    如此夜深人静之际,大部分洞窟应当都是空的,只有少数几个洞窟,睡着坐禅的僧人与画画塑像的匠人。在那里面睡上一觉,可比在露天地里安稳得多。

    说去就去。

    莲生奋力起身,拖着竹篮,深一脚浅一脚地循着林间小路,行去莫高窟。

    一个个黑暗的洞窟,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排列在东麓山崖上,夜色中活像一张张巨大的嘴巴,令人悚然心惊。亏得莲生自幼常来玩耍,对整座山的形貌了然于胸,一如对苦水井一般熟悉。此时借着月色,快手快脚地爬上山崖,盯准崖边最近的一个洞窟,一头钻进去。

    是个新开的洞窟。空旷,高大,带着浓重的砂石潮气与壁画颜料的酸气辣气。借着月光看去,只见正面塑着佛祖坐像,两旁塑有胁侍菩萨像,四壁与天顶绘满壁画。两侧墙壁上,各开了两个小小的禅窟,本是供僧人坐禅之用,此时月光斜射下,一切照得分明,四个禅窟空空如也,全无人迹。

    莲生在心底欢呼一声,丢下手中竹篮,直奔最里面的一座禅窟。

    眼角光影一晃,数人疾扑而来。

    转头一看,只吓得魂飞魄散,一阵雷击似的酸麻,自头顶直贯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