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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粟特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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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敦煌城南十二里,有一家酒肆,叫做杨七娘子的店。

    那里仍然是敦煌郡的地界,但是已经远离京城,属沙山县辖境,比京城内的管治宽松许多。官道两侧,开有不少店铺,卖杂货的,卖吃食的,驿站,邸舍,水坊,酒肆,各式各样的幌子高挑在门口竹竿上,迎风招展,诱惑着过往官兵百姓商旅僧俗。

    但没有一家铺子,像杨七娘子的店那样红火。

    光看它的店面,倒也不甚起眼。在官道西边,二层小楼,简单的双坡顶,前方搭个遮阳的席棚。店门外有大土灶,常常烧有一壶滚开的净水,供过往客人吃用,还有例行的马槽、拴马桩,伺候那些客人的牲畜脚力。

    进得店来,空间可就大了,中间一座大堂,开阔,敞亮,天棚搭着明瓦方窗,透下明亮的阳光。大堂四周墙壁粉得溜平,绘着壁画,堂中有几有案有坐墩,可供二三十客人一齐饮酒吃食。顺着左侧楼梯,可以上到二楼,围绕大堂一周,是十数间供人住宿的客房;大堂右侧,则是曲尺状的一个柜台,常年倚坐在柜台后面的,就是酒肆的老板娘杨七娘子。

    很多人到这个店里吃酒,是冲杨七娘子来的。杨七娘子是个寡妇,年方二十出头,模样相当周正,尤其是皮肤娇嫩如少女般,在这常年风沙的所在,依旧水灵灵的一张脸,白藕似的两条胳膊,让人看了忍不住想捏一把。一条罗裙紧裹着的腰身,又细又柔软,在店里穿梭往来的时候,扭得像条水蛇一样,所有客人都忍不住盯着她的步态看。

    “七娘子,三坛七步香!”

    莲生拉着李重耳冲进店子,大声向杨七娘子吆喝。霍子衿一脸晦气地跟在后面。

    “小崽子,别拿你娘耍乐。”杨七娘子笑骂着,啐了莲生一口。

    “说真的。三坛,七步香。”莲生伏在柜前,笑嘻嘻盯着七娘子:“有人请客,小爷便拉来光顾七娘子的店,够意思吧?”

    杨七娘子双眸闪动,斜睨着他,又打量打量他身后的两个来客。

    这苦水井的小崽子,倒是经常光顾她的酒肆,但每次只打一点最劣的酒,荷包羞涩无比,好不容易才能排出几文铜钱,如今突然跑来点她的招牌名酿,还一点就是三坛,难免令七娘子存点戒心。

    “没骗你。我是借花献佛,有件小事相求。”

    “哦,原来如此。”七娘子笑靥如花:“三坛七步香,就想求老娘帮忙了?”

    “帮个小忙。”莲生早就习惯七娘子的口头便宜,只嘻嘻笑道:“七娘子以前说过,只从香市的甘家香堂进香料?”

    “那是当然。”七娘子傲然挺高了胸膛:“我这店里,货真价实,就连做菜的花椒胡椒,都只用甘家香堂的精品,每月都要从他家……”

    “那你想必认识甘家香堂的店东?”

    “认识啊。”七娘子一双秋水眼波光流动,亮闪闪地打量着莲生的一身破衣烂衫:“你在打什么主意?”

    “没什么,想见见他们店东。”

    “哟,要见甘怀霜,可没那么容易。”

    “七娘子教我条路子罢。”

    “小崽子,只三坛七步香,想求我说那么多?”

    “要怎样才肯说呐?”

    七娘子吃吃地笑了,一脸打定了主意要捉弄人的神情。腰肢款摆,自柜前起身,玉手轻扬,促狭地向着整个店面一扫:

    “除非你让这整店的客人,人人都来三坛七步香。”

    此时正是店中最热闹的时分,店堂中坐的客人,没半百也有三十,老少皆有,还杂有几个女子,若要他们人人都买三坛酒喝,那是万难办到。然而莲生今日带了个大财东来,打定了主意要狠狠地砸他一份赌注,所以一听得杨七娘子如此戏言,不但丝毫不怵,反而更加发了兴致:

    “老少爷们儿们,今儿个管够喝呀!”

    莲生双手一拍柜面,转过身来,朗声向着四周客人叫道:

    “这位公子请客!”

    店里诸多人客,齐声喝彩,望向站在莲生身后的李重耳。

    李重耳还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绮年玉貌的韶王殿下,哪次出行不是仪仗整肃,衣冠堂皇,敦煌百姓夹道围观,少男少女投花掷果,今日却是一身泥污,连袍衫下摆都被扯碎,沾满臭泥烂草。他一向爱惜姿容,哪容得自己如此形象现身,一时这尴尬得,不知把脸扭向哪里才好。

    “放心,殿下,”霍子衿附耳道:“没人认得出咱们。”

    “怎会没人认得出?今日这脸可丢大了!”

    “认不出的,”霍子衿端详他:“根本看不到殿下的脸。”

    李重耳抹了抹满脸的泥土血污,呸了一声。

    “小崽子,还真豪气!”七娘子眼见得满堂客人纵情豪饮,喜出望外,冲着莲生笑骂道:“快坐下,容你娘奉敬你两碗!真若是今日大发利市,别说甘怀霜,就连天王老子的行踪我也探听来给你呢!”

    莲生拉过李重耳与霍子衿,找个没人的案子坐下,禁不住地大笑三声。

    还真不信,去甘家香堂做个工,会有那样难法。定是那胖掌柜有意为难,若是能见到店东,说不定反而有法子。自己在苦水井熬了这么多年,有什么艰辛能难住她?拼尽全力去做便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人到急时能成神!

    一阵酒香,飘然袭来。

    色呈淡黄,澄明透亮,坛口泥封一开,不待斟入碗中,立时便有浓香扑面。

    酒水沾唇,更是甘美无比,仿若传说中的琼浆玉液萦绕舌间。一碗下肚,只觉遍体舒泰,人生圆满无匹,除死再无大碍。

    只是后劲大了点。寻常人若是不小心吃多了,出门吹点小风,酒力上头,七步之内,必然放倒,因此得了个名号叫做“七步香”。

    “来来来,干了干了!”

    莲生一把抄过杨七娘子斟好的酒碗,高高一举示敬,也不待李重耳与霍子衿二人反应,随手便倾入口中,三口两口便是一碗,饮尽一碗,又是一碗,瞬间一坛下肚,浑若无感。

    “好酒量!”李重耳欢喜赞叹,立时也左一碗右一碗地对饮起来:“来来来,干了干了……”

    这两人体魄雄健,都是酒量甚豪,一时拼得兴起,饮得竟是无止无休。霍子衿力劝不止,只能坐在旁边拉长面孔,警惕地扫视左右。

    “七娘子,你这店子,越来越是兴旺了。有这等好酒,城里燕南楼、三春楼,所有酒肆加一起,也都比不过你。”莲生逸兴横飞,指着对面壁上的巨幅图画,高声赞道:“还有新绘的这幅画,啧啧啧,实在好看,鸣沙山上的所有壁画,全都比下去了!”

    七娘子抱着酒坛,袅袅婷婷走过案前,随她手指,望了一眼壁上图画,瞬间竟然泛了满脸红晕。

    “那是啊。”七娘子轻笑一声:“谁能跟他比。”

    那壁上绘的,是顶天立地的一幅鹿王本生故事图。

    土红底色,鲜艳夺目,一丛丛草木茂盛,各种珍禽异兽飞腾于山水之间。男与女,神与人,错落分布,共演一段撼人心魄的故事,飞扬的披帛,漫卷的衣袂,仿若时时要从画卷中飘落店堂。

    最醒目的是那故事的主人公鹿王,通体纯白,几笔晕彩点染,已经形若活物,一双鹿角高耸,四肢修长矫健,整个身姿俊美无匹,傲岸神情跃然粉墨之外,其气度其风范,远远超乎人间生灵。

    鹿王本生乃是敦煌妇孺皆知的佛教传奇,讲述佛祖前生事迹,那鹿王救了落水人,落水人反而向国王告密,陷鹿王于险境,最后善恶各有报应。莲生爱看漂亮图画,闲来常去鸣沙山的洞窟和城内外的寺庙看画师画画,早已见过无数本生故事,但没有一幅,有七娘子店中这一幅画得神妙。

    “越看越好看,真教人要多饮三杯。是哪位画师的手笔?”

    “他叫……柳染。”

    这四字从七娘子唇间吐出,轻软,旖旎,腔调悠远而抑扬顿挫,似贯注了万千情意,每个声息都荡气回肠。一瞬间令莲生与李重耳、霍子衿,全都好奇地抬头向她望了望。

    七娘子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挥袖半遮粉面,咯咯笑道:

    “我店里的新鲜玩意,哪止这些?你再多破费一点,我教诸位客官看个好的!”

    “来呀,尽管来。”莲生瞄瞄身边的李重耳与霍子衿,嘻嘻笑道:“都说了有人请客,客气什么?一切好的都呈上来,赏钱自然少不了你的!”

    杨七娘子大喜过望,连忙放下酒坛,双手啪啪一拍,盖过店堂中客人的说笑声。

    咚咚两声鼓,自楼上传来。

    所有嘈杂,顿时收敛于无形,仿佛被刀切了一般。

    众人屏息仰望中,那楼梯之上,款款走下一人。

    浓黑卷发,扎成无数长辫,扣在缀满羽毛的小帽下面,一层闪着光泽的轻纱,罩住整张面庞。鲜艳的桔红衫子,紧裹身体的墨绿长裙,缀有一层层的珍珠宝石亮片铃铛,中间还坦露了一截腰身,露出雪白的肚腹。

    一望可知,这是一位粟特舞姬。

    敦煌乃是西域各族融汇之地,胡人羌人乌孙人鲜卑人应有尽有,过路者众,居留者也不少,粟特就是居留胡人中人口最多的一族,主要住在城西一带,并不大与汉人来往。粟特舞姬天下闻名,眼前这美女虽然看不清五官,但是整个人那闪耀的风韵,早已令整个店堂都鸦雀无声。

    “咚咚咚咚”,又是几声轻响,原来是她一边走下来,一边敲动手中皮鼓,皮鼓周围的铁簧,也都跟着发出悦耳音韵。

    “小女子史琉璃,来助众位客官雅兴。”

    饶是李重耳贵为皇子,见惯宫中乐坊歌舞,也被这舞姬的美艳惊得目瞪口呆,偏偏她步履轻盈,直接向着这三个少年走来,还不知为什么就盯准了满脸泥污的李重耳,一双媚眼如丝,只在他脸上身上,扫视不停。

    节奏越来越快的鼓声中,史琉璃双臂一张,腰肢款摆,足尖在地面点出啪啪脆响,整个人热烈地舞动起来。

    粟特歌舞,果然有独到之处,瞧她只是孤身一人,但是身姿摇曳,如火焰四下伸张涌动,又如水浪奔涌不息,顿时将整个店堂笼罩在热力之下。手中皮鼓,腰间铃铛,脚下轻敲地面的鞋尖,奏出激昂热烈的旋律,令所有客人都忍不住跟着节奏击掌相和。跳至□□处,面纱背后,檀口微张,唱起一首歌子来,曲调荡人心魄,词句一遍粟特语,一遍汉语,各有各的缠绵悱恻。

    “北方来的大雁啊,要到温暖的地方去安家。

    西边来的骆驼啊,要到没风的地方躲避黄沙……”

    李重耳坐不住了。这女郎柔软的腰肢,已贴在他的身上,坦露的腰腹,胸口,都与他近在咫尺,粉脂浓香伴着熊熊热力,自这娇躯蔓延,把身边所有一切都卷入漩涡,

    “不知从哪里来的少年啊,也不知是要向哪里去,

    愿不愿意接受我的爱慕,在水草丰美之地结为伴侣?……”

    “喂,你站开些。”

    女郎听而不闻,反而越贴越紧,肌肤相依,呼吸相闻,面纱背后的一双黑眼睛,如幽幽深海一般,有着令人心颤的吸引力:

    “结为伴侣,啊啊啊啊,结为伴侣……”

    “站开些,你……站开些!……”

    莲生坐在一旁,瞧着这骄横的殿下被个舞姬整治得毫无办法,只笑得眼泪都流出来。酒碗一放,她长身而起,伸手拉过史琉璃,悠然跟着唱道:

    “敦煌来的少年啊,带你往那盛世敦煌去,

    何不趁这大好时光,与我一起歌舞一曲?……”

    众人齐声喝彩,掌声笑声赞叹声,响成一片。史琉璃被她这一拉,顺势投身到她怀里,妩媚一笑,腰身款扭,舞得如银蛇一般。莲生豪气上头,伸开双臂,也与她相向起舞,高大健硕的男身,舞动起来姿态俊逸,劲道十足,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敦煌乐舞昌荣,百姓个个能歌善舞,这下引得周围客人纷纷下座起舞,顿时将整个店堂都舞得火热。李重耳也全然忘却了适才的尴尬,兴高采烈地击掌助兴,和着众人齐声高唱:

    “敦煌来的少年啊,不管你往哪里去,

    就趁这大好时光,与我一起歌舞一曲!……”

    日已西斜,暮色苍苍。杨七娘子的店里喧嚣依旧,客人们忘我地击掌,喝彩,狂舞,纵情豪饮,在灯光映照下,投出千姿百态的身影在窗格上。

    “小崽子,今日大发利市,差点把库中存货都卖空了,老娘得连夜开工造酒,都是你的不是。”

    杨七娘子扭身凑到莲生面前,一双秋水眼光芒灿烂,盈满喜悦的笑意:

    “不妨也送你个便宜,你听好了:那甘家香堂的店东甘怀霜,平日不在店堂,唯有每月初一、初十、二十巳时正,必定前去巡查店铺,能不能堵着人,就看你的本事啦!”

    莲生笑逐颜开,展开雄健的双臂,一把抱起七娘子的纤腰,在空中旋了一圈:

    “谢过七娘子,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