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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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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环重复了一遍:“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造衅开端实在宁,”疑问道:“这不像什么好话啊。你说的判词,是现在戏本子上那样用来臧否人物的判词么?”

    薛蟠应着:“是啊。你没看过不知道,有红学家推测出秦可卿是前太子义忠亲王的私生女儿呢。贾家收留了秦可卿,但贾元春利欲熏心,通过告密换取到了宫中的妃嫔高位。”

    “什么太子的私生女?秦氏?还有妃嫔?元春?等等,这些都有什么关系?”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贾环顶着一头雾水,都被完全弄糊涂了,只好鹦鹉学舌似的重复。

    “啊,再过一段时间,秦可卿就会死,贾元春会被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你们家就要大出血了。”薛蟠不怀好意的窃笑。

    贾环仍然是搞不清他所说的这些事情之间的内在联系,但是他了解元春,也了解贾家,这就够了。于是他说:“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如果元姐姐果真得幸,或许会是我们家的幸事,却绝对不是她的幸事。至于蓉儿的媳妇,”他没有再说下去,只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笑容里有明晃晃的不屑意味。

    他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倒引起了薛蟠的莫名不快:“喂,你就这么信任你那‘元春姐姐’?你们好有十年没见了吧?人都是会变的。”

    贾环好笑道:“别胡说,哪有十年?我信任她什么?她虽然和我一个父亲,又是我们家的大姑娘,却是老太太屋里头养大的,一向看不起庶出,只和死了的贾珠还有宝玉这两个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好。我是什么,犯不着为她说话儿。”

    他这么流利的说“我是什么”,态度平和,显然已经不放在心里,薛蟠却难免会升起一点儿伤感。这个时代,到底不是他们的时代。不管贾环从前是男是女,不管他们之间的价值观念差异有多大,现在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互相理解的人了。他打起精神问道:“那在你的眼里,贾家的几位小姐都是什么模样儿?”

    “没什么吧,都是很普通的女孩子。”贾环沉默了一会儿,不想多说,见他不依不饶,只好想了想,说:“元姐姐性情端正,颇似我们老爷的为人,行事端方有度有规矩,虽一向看不大上我们,倒是从没有为难的。当年选入宫中作了女史,便是用的贤孝才德的名目。规矩上一点儿挑不出来的。二姐姐为人温柔沉默,不擅词锋,但很照顾弟妹,性情不差。三姐姐聪明敏捷,在姊妹中是第一。四姐姐还小,一向只随着两位大些的姐姐行动,也没出过大纰漏。”

    薛蟠还听得有些意犹未尽,见他说完了,顿觉冷冰冰的,催着他多说些,他却再不肯说了。

    贾环望了望窗子外,仍然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行人,熟悉的热闹,但是在现在的他的眼里,却和今天之前的都不同了。

    他好像透过这条街道看到了埋藏在他心里的那个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世界,那个几百年后的说不上好与不好的他的时代。他的时代,自从他来到这里,就紧紧的埋藏在心的最深处的珍贵的东西,若不是此刻回想起来,他都要忘了。

    薛蟠看见了他眼睛里绝对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的清晰的疼痛与追忆,一时也静默下来了。他来的当然比他晚,但也已经有了几年。何况,和自小生长起来的贾环比,他更要辛苦得多。因为他没有缓冲期,一睁开眼睛,他就是薛蟠,就要投入到这个角色中去。

    薛夫人当然只是个平庸的妇人,一生被束缚在后院,虽然锦衣玉食,却没有多少见识,但她不是傻子,宝钗更是个聪明姑娘。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如果这个社会允许女孩子出去打拼创业就好了。如果接手家业的是宝钗,一定不会像他这样焦头烂额吧,她一定会有办法处理一切。她就是这样厉害的一个姑娘。

    两个人都静默下来了。

    在这样的时刻,不需要说什么,只需要有一个人在。我知你是谁,我不知你是谁,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原是茫茫宇宙中的两粒尘埃。我们本毫无联系,但是宇宙为我们建立了这一种联系。我们不需要靠近,但从此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的关系又将牢不可破。

    贾环漫无边际的想着这些无稽的东西。他原来是个理工科的学生,没有多少文青的情怀,人生啊宇宙啊漫想啊这些虚幻的哲学的东西对他来说,吸引力远远不及函数曲线和电子碰撞来得妙趣横生。但他不可能凭借那些东西出人头地,获得独立的资格。这个时代讲究的是儒学科举,讲究的是诗词歌赋,为生存所迫,他不得不丢开了自己心爱的理科,转而对过去无爱的文科深入钻研。当然,他现在想到的东西也一样与他平日里读的书无关,只是文人习气发作罢了。

    薛蟠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倒了两杯酒,对贾环说:“来吧,喝两杯,一切都会好的。”他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脸上却发着光,用热切掩饰突然而至的悲哀:“敬我们,敬穿越,敬无常的命运让我们最终在这里相遇。”

    贾环笑了笑,也举起杯子和他相碰:“敬穿越,敬我们。嗯,也敬命运没有让我们变成这个时代的底层劳动人民吧。”

    薛蟠仰着脖子一口把酒灌下去,哈哈大笑起来:“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让我想想,如果真像你说的,那这世上又会多几个像是‘囊虫映雪’啊、‘凿壁偷光’啊之类的故事了。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喝酒,而是和不知多少人赔笑。冬天不知有没有一件破了洞的棉袄,夏天没有冰,只有蚊子和农活,那什么的时候用树叶,没有树叶就用麻绳……”他说到这里,忍不住猥琐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睛里就闪烁起了泪花。他伸手去擦眼睛,说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又嚎啕大哭起来。

    他哭得动情,贾环检查了一下墙壁,发现隔音效果很好,声音传不出去,也就淡定地坐下来,捡了筷子吃起了菜。

    等他吃饱了,薛蟠的哭声还是没有减弱的趋势。他有些烦恼,也有些佩服,只好说:“穷人有穷人的过法,富人有富人的烦恼。做个富人不一定就比做穷人高兴多少啊。”

    他知道自己说得不好,因为薛蟠马上就抬起头来,通红着一双眼睛,哑着嗓子怒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给我灌毒鸡汤了行不行?”

    贾环没办法,只好也使出他之前用的那一招来,伸手压了壶倒酒,劝他说:“行了,大老爷们的,别哭天抹泪的了,要是哭能解决问题,我能陪你把长城也哭倒了!有什么事儿喝一顿,比净知道哭好点儿,心里也能好受点儿。”

    薛蟠又是一气喝了,连喝空了三壶,才打了一个酒嗝儿,情绪平定了些,趴在桌子上,看着贾环,问他:“你那时候是怎么过来的?虽然我不了解,但是想想也能知道,贾家这样人多的地方、绝对、不如薛家、适合、人类、生存。”他又打了个酒嗝儿,说话也有些大舌头。

    贾环偏头躲开了他说话时喷出的酒气,起来叫人煮醒酒汤送来,才回答他:“还能怎么过来呢?不过是熬罢了。熬着长大,熬着到能自立门户的那一天。庶出的少爷,不过是空有个少爷的名儿罢了。我唯一的幸运之处,就是我们老爷还算靠谱,不像贾家别的一干大老爷们那么行事颠三倒四净不干人事儿。”

    薛蟠张大了眼睛,疑惑的问:“哎?是这样的吗?我看的很多文里,都说贾政是个无能又爱面子的伪君子,不分尊卑,霸占荣禧堂,仗着贾母的偏心压在兄长头上。”

    贾环翻了个白眼:“那是不是还说我大伯父其实是个圣人,出于对母亲的敬爱一直不断忍让退避,甚至是故意隐藏才华,就为了让偏心眼的母亲满意?这不是很老的梗了吗?”

    薛蟠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这本来应该是他的台词,但被贾环这么讽刺性的说出来,意思立刻就变了味儿。他抓住一点试图反击:“那为什么是身为嫡次子的老二住在正房,袭爵的老大反而要窝在偏院里?这正常吗?难道姨父现在不是住在哥哥家里住吗?”

    贾环瞟了他一眼,平静的说:“我要纠正一点,我们家和大伯父还没有分家,而且,只要老太太还在,就不可能分家。那不是大伯父愿不愿意或者我们老爷愿不愿意的问题,他们是嫡亲的兄弟,母亲尚在而分家,这不体面。另外,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们老爷住了荣禧堂,长辈们的事不是我们能知道的。我只知道一点,就算是大伯母,也没有对这桩事多说过什么。你……应该知道大伯母是什么样儿的人吧?”

    邢夫人是什么样儿的人?对于薛蟠来说,这还真是个好问题。这个邢夫人可不是穿越的那些拥有灵泉空间名器修真功法的邢夫人,也不会调教贾赦收拾王夫人打脸贾母,只会安排亲信搜刮银子,对贾赦千依百顺,对王夫人也要维持妯娌间的和睦,在贾母面前更是说一句话都要看看眼色,她的威风,就是在继子贾琏和儿媳妇儿王熙凤面前,也不敢太随意使。

    薛蟠是真的读过原著的,红楼梦里的邢夫人是什么样儿,他不是不知道。他垂头装死,贾环却不肯放过他,又讥刺道:“你既然这么喜欢大老爷,怎么不多去亲近亲近?想必他认识了你这么个大财主,一定会引为至交的。”

    薛蟠仍是垂着头一动不动,只有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声。黑历史求不扒啊!这人怎么这么敏锐,再说下去,他内裤都要被扒了啊。

    贾环却又歪了歪嘴巴,说:“不会叫我说中了吧?”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绝对是薛蟠的黑历史没跑了。如果他想接荣宁二府的势,跟贾政说一声儿,绝对比和贾赦说要靠谱。薛家是有名的“珍珠如土金如铁”,在贾赦看来,还不知有多少银子呢。依着他的性子,薛蟠凑上去奉承,哪有不狠宰一笔的道理。反正彼此间既是世交又是亲戚,花他两个钱,料想薛蟠也不能太计较。

    适时的敲门声拯救了薛蟠。薛家的小厮端了醒酒汤儿进来,伺候薛蟠饮了,又出去。薛蟠捂着嘴,跑去屏风后大吐一通,不知怎么弄的,出来后竟没什么味儿。贾环猜后头应该是备下了香料。这么贵的酒楼,服务是应该周到些。

    薛蟠收拾了一番,叫人来撤走残席,重新上了各色果品,泡上香茗,两人对坐饮茶。薛蟠含了一口漱了漱,吐在痰盂里,感叹说:“好茶是好茶,比起家里喝的还是差了不少。你喜欢喝茶吗?”贾环垂眸吹着茶水,答道:“从前喜欢家乡的那个味儿,只有那个喝了身心熨帖,能体会到饮茶之乐。别的就算了,漱口解渴还行,喝多了身体就不舒服了。现在没有那一味了,可惜家里都是备的香茶,想喝一口温水都要特意去倒,太麻烦,所以渐渐的就改了。”

    薛蟠喟叹了一声儿:“不是自己家,就是不得自由。你一个贾府正经的少爷,连喝温水还是茶水的事情都不能做主,可见平时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当初林妹妹进贾府的时候也是,还是亲外祖家呢,连自己饭后不吃茶的事儿都藏在心里不说,也是可怜极了。”

    贾环用手指拨弄着碗盖,缓缓地问他:“你能不能讲讲,我们家后来怎么样了?我单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却不知道后来会怎么样。你也知道,最可怕的其实不是已知的悲惨结局,而是对未来的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