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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看见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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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这一切当成一场电影以后,宁宁的症状好了很多。

    她甚至可以笑着面对陈观潮,即便他的口水喷了她一脸。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陈观潮疯了一样揉着自己的头发,在戏台上走来走去,最后停在宁宁面前,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她,“你的演技去哪了?”

    宁宁抬手抹掉脸上的口水,笑着对他说:“这就是我真正的演技。”

    她的演技来自曲宁儿,来自刻骨铭心的怨恨,事实证明导演说得一点也没错,她是一个有着极大缺陷的女演员,她无法演绎除了恨之外的任何情绪,无法演绎除了曲宁儿之外的任何人物。

    可陈观潮却不肯接受这个现实,他第八次朝她吼道:“再来一次!”

    周围怨声载道,每个人脸上都是疲态,每个人看着宁宁的眼神都颇为不善,从早上到现在,在陈观潮的高压之下,很多人水都没喝一口,娇弱如交际花者,已经呈现出中暑的迹象,每个人都已经到了极限——包括宁宁。

    她身上穿着一件蓝色戏服,完完整整的一套,密不透风就像一件铠甲,里面已经完全湿透,宁宁怀疑自己走过的地方会拖出一条水渍。

    走廊上一排立式铜镜,宁宁飞快从镜子前走过,侧影留在镜子里,像一闪而过的幽灵,忽然耳边传来一串歌声,她转头看去,看见空无一人的戏台上站着一个年轻的戏子,粉面桃腮妆容罢,正挽着袖子唱着曲。

    这是《戏院魅影》中颇为重要的一幕,讲诉散场以后,新人陆云鹤偷偷在台上练歌,有一段怎么也唱不好,唱着唱着哭了起来,这时身旁传来一个女人的歌声,将他刚刚唱不好的那段重新唱了一遍,一次一次,一遍一遍,直到他成功将完整的曲子唱出来。

    陆云鹤欣喜若狂,抬头朝对方微笑,魅影在楼上俯视他,也慢慢微笑起来。

    陈观潮给这一幕取了个名字,叫做《看见天堂》。

    一开始一切都顺利,可在最后,当宁宁俯首对他微笑的时候,他没有对她微笑,而是发出一长串咆哮:“我要的是一个初恋般的笑容,不是一个诈尸的笑容啊啊啊啊!”

    没办法,宁宁回忆了一遍自己看过初恋相关人物,然后牵动自己脸上所有的神经,对他笑了笑。

    ……效果看起来并不好,所有人都后退一步,露出一副“我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在凝视着我”的恐惧表情。

    “不!!!”陈观潮疯狂咆哮,“再来一次!!!”

    夜晚,宁宁精疲力尽的趴在棺材里,身后有人推了推她,她翻过身一看,发现是闻雨,他把手里的饭盒朝她递了递,宁宁打开饭盒一看,笑道:“我还以为他们连白饭都不会给我留呢,没想到居然还给我留了菜。”

    她剧组的人缘并不好,因为她又怪又孤僻,总是一个人呆在地窖里,又一直觉得这是个电影,没有必要去跟人解释什么,也没必要维系一个正常的交际圈,所以被排挤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用筷子戳了戳已经凉透的饭菜,宁宁忽然问:“你今天吃过了吗?”

    闻雨飞快的点点头,还拿出自己的作业本给她,上面画着他今天晚上吃的盒饭,饭菜样式跟她的一模一样。

    提前画好的画啊……

    宁宁没戳穿他,笑着把饭吃了,第二天打饭的时间,她悄悄跟在他身后,看见他从打饭师傅手里领了他们两个的饭,没有立刻回地窖,而是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把两个饭盒打开。

    一个里面只有饭,还一个跟其他人差不多,饭菜都齐。

    闻雨拿起筷子,把菜平均分配到两个盒子里,想了想,又把仅有的两块肉放在宁宁的饭盒里。

    “你没必要这么做。”宁宁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闻雨受惊的样子像只炸毛的小猫,他飞快回过头来,看见是宁宁,露出做坏事被人发现的羞涩笑容。

    “我不爱吃东西。”宁宁淡淡道,“饭跟菜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区别,你没必要把你的菜分给我。”

    闻雨咬着嘴唇看着她,忽然掏出他随身携带的作业本沙沙写了几行字,然后转过本子给她看,上面写着:“我也喜欢吃饭,拿菜跟你换。”

    看着那段话,不知怎地,宁宁心里一阵烦乱,面色更冷道:“不换!”

    她丢下他自己走了,第二天的饭她没让他带,自己过去打饭,然后当着打饭师傅的面,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饭盒打开。这种事可以私底下做,却经不起当面说,打饭师傅脸颊抽搐一下,给她换了一盒子饭。

    刚出炉的饭,刚出炉的菜,对宁宁来说都跟烤热的玻璃渣没什么两样,她也脸颊抽搐一下,对面打饭师傅把饭盒往她怀里塞:“拿去啊!”

    那一瞬间,宁宁感觉右手的麒麟臂……不,是她身体里的曲宁儿又开始蠢蠢欲动了,眼看着就要上演一出人间悲剧,饭堂撕逼,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接过她的饭盒。

    左手拿着自己的饭盒,右手拿着宁宁的饭盒,没有其他的手可以拿本子,所以闻雨嘴里叼着一张纸,上面字迹幼嫩的写着:谢谢你。

    打饭师傅看看字,再看看他的笑脸,忽然粗声粗气道:“饭盒放下!再给你加勺菜!”

    回去路上宁宁有点精神恍惚,她后知后觉的发现,才几天时间,闻雨在剧组里的人缘却比她好太多了,哪怕他不会说话,哪怕他腾不出手来写字,他也会眨巴眨巴两只湿漉漉的大眼睛,叼着一张写着“谢谢你”的纸看着你。

    谢谢你。

    她从来不知道这三个字居然有这么大的魔力,居然能轻而易举的改变一个人对你的态度。

    又过了几天,宁宁在剧组的地位再次下滑,因为陈观潮的耐心似乎已经到了尽头,他不再折磨自己跟宁宁,而是转而折磨宁玉人。宁宁不知道他是放弃了她,还是终于发现了妈妈身上的优点,她现在像个局外人一样坐在台下,欣赏着他们的演出,看着看着,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演得可比你好多了。”交际花在旁边对她说,“至少在说‘我爱你’的时候,不像女鬼索命。”

    “是啊。”宁宁笑着说,“她比我好多了,她永远比我好。”

    而她,大概到了认命的时候,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妈妈那样的伟大演员,很多人一辈子只能演一种角色,这种人叫特型演员,也许她就是这种人?

    她不急,因为离电影结束还有一年,她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未来,可有人比她急。

    于是接连几天,宁宁遇到了一桩怪事,总有人把写满字的纸丢在她门口,或者必经之路上,她没捡,结果对方误会纸的样子不好看,第二天就折成千纸鹤的样子丢在她门口跟必经之路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宁宁心想,她瞥了眼旁边的大树,有只小猫在背后躲躲藏藏,迟疑片刻,她捡起一只千纸鹤拆开,看了眼,忍不住呵了一声。

    上面用幼嫩的笔迹抄着许多表演方法,更确切的说,是怎么表演初恋的方法。东一句,西一句,没什么条理性,而且非常口语化,像是询问了很多很多人,然后对方口述,他一笔一划抄下来的。

    宁宁再不济也是科班毕业,几年下来,这类的东西看得不要太多,随便抽出一本都比纸上的有条理性得多,也专业得多,瞥了眼树后,她没捡其他的千纸鹤,把这一张塞口袋里走了。

    闻雨从树后出来,急急忙忙把地上的千纸鹤都捡起来,捡一半,身体被阴影遮盖,一抬头,宁宁站在他面前,转了转手里的千纸鹤,冷淡的问他:“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她不相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恨她,也不相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爱她,也许曾经有过,但现在已经死了。闻雨的关怀让她浑身不自在,她盯着他,迫切的想知道他这么做的理由。

    闻雨扭捏了一下,最后在她的催促下,在本子上写了一行字,双手递给她,表情又期待又忐忑。

    宁宁还以为是什么难事呢,结果本子上写着:“做顿饭,然后陪我一起吃吧。”

    “就这?”宁宁抬头看他,淡淡道,“这有什么难的?”

    十五分钟后……

    “火啊!!!”厨房门轰一声打开,宁宁嚎叫着从里面逃出来,身后,闻雨扶住摇摇晃晃的门,无奈的摇摇头,走回到厨房里,慢慢把两边袖子卷起来,抓了一把葱洗干净,放在砧板上细细切碎,这时水开了,他搬了个小凳子到灶台边,踩上去,揭开锅,里面的馄饨已经熟了,他把细碎的葱洒进去,一层又一层,像翠绿色的花。

    他端着两碗馄饨回到地窖,两只海碗放在桌子上,香气弥漫而出。他回头看了眼,一只衣柜正在得得得的发抖。

    闻雨回过头,朝一只海碗上呼的一吹,一吹又一吹,直到吹凉了,他端着碗走到衣柜边,蹲下来敲了敲衣柜门,里面传出一声发着抖的:“……干什么?”

    他不会说话,没法回答她的问题,他蹲在衣柜旁耐心的等待,直到她自己把门拉开,又害怕又警惕的看着他,像只伤痕累累连跟人求食都不敢的流浪狗。

    闻雨舀起一勺子馄饨,自己抿了一口,示意已经不烫了,可以喝了,然后小心翼翼的朝她递过去。

    宁宁勉强吃了一口,算是完成了自己“做顿饭,然后陪他一起吃”的承诺,之后怎么也不肯吃第二口。避开他递过来的勺子,她低沉道:“我不吃热的。”

    面对眼前挑食的大人,闻雨同样大人气的叹了口气,然后学着幼儿园阿姨那样,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糖果,想想觉得不够,又从自己带来的书包里翻出珍藏的画片,几个小玻璃珠等等,一起堆在一边,纸上写:“吃一口给你一个。”

    宁宁被他故作大人的样子弄得失笑一声,笑过之后,忽然低下头,将脸埋在掌心,哽咽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那天……要选我这种人?”

    她没为他做过任何事,但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也就是他妈妈死后,亲戚们开会商量谁来收养他的时候,他就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是因为他跟这具身体的主人闻小宁很熟吗?

    沙沙沙的写字声停止了,对面的闻雨反过本子,向她公布答案:“因为你看起来很伤心,像要哭了。”

    宁宁楞住了。

    “……什么啊。”好半天,她笑了一声,笑的时候眼泪跟着流下来,“原来不是你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你啊……”

    宁宁又笑又哭,胡乱的擦着自己的眼泪,一边擦一边说:“我要吃。”

    勺子从对面递过来,宁宁抽泣一声,咬住勺子的同时,从黑暗的衣柜里朝外看去,地窖里依然很暗,可他向她微笑,那笑容照亮了这个世界,那一瞬间,一句话自然而然的浮上她的心头——

    我在地狱,看见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