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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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鹃不放心,出去打听了片刻,方气鼓鼓地回来:原来,廉王府的迎亲队伍已在外候着,王夫人忧心宝玉又受刺激,便不许开中门,只让车轿从西角门进。理由也是现成编纂的,说是昔年林姑娘从西角门进的贾府,如今再由这儿出嫁,该合老太太的心愿。

    廉王府的长史也不是好惹的主儿,旋即让轿子歇在荣府中门口,撂下脸来叱道:“寻常人家嫁女儿都没有走偏门的道理,更何况王妃乃大家出身,婚事又是陛下亲赐,堂堂国公府竟敢目无君上,藐视天恩,耽误了吉时谁可担当!”

    一席话说得令人心惊肉跳,黛玉听了却摇头冷笑:“在府里调三窝四就罢了,我一个孤女也分辨不了。但廉王爷毕竟是今上皇叔,还敢这样轻视,不知该说是大胆还是愚钝。”

    王奶娘则平白插了一句嘴,笑道:“姑娘,以后可不能叫廉王爷,听着太生分,该唤王爷夫君才是。”满屋里的人都笑了。

    黛玉不由把脸羞得绯红,伏身嗽了个不住,半晌才回道:“别浑说,王爷是何等人物,岂能如此轻浮待之?”

    僵持少顷,廉王府终归占着君恩天理,贾府只得启中门送嫁,大门外相放鞭炮。王府派遣的迎亲队伍声势浩大,前有十二对提灯引路,再是锣鼓细乐一路吹打,后跟一乘八人大轿,街头巷口围观无数,议论纷纷。

    说来廉王虽不成气候,还有些荒唐无稽的流言,奈何他一副好皮囊,惯来是京里闺阁中的谈资之一。是以听闻名动京城的廉王要成婚,背地里不知折碎了多少芳心,酸溜溜的宁愿他真是好男风,顶好能终生不娶。

    到潇湘馆前,王府迎亲人偕媒妁在外恭候。黛玉无父母训诫,也无兄弟背轿,最后还是由两位嬷嬷扶持上花轿,再将纸扇放下,俗称送扇以示临别,便起行向廉王府而去。

    自乘上花轿,黛玉免不了一阵胡思混想,既担忧半生所托非人,又自忖不该自寻烦恼。但王夫人做主选的婚事,黛玉总疑心有蹊跷,对廉王其人亦有忐忑。

    至廉王府大门首,便见彩灯朗挂,楹柱贴喜,随处皆有扎花系纱,家婢则穿着红艳艳侍立两行,人来客往,井然有序。

    尽管永庆帝不喜廉王,不过水澜在宗室少龄一辈中向来人缘颇盛。他一个居处在膏粱锦绣中的闲散纨绔,素昔多与世家子弟赏花阅柳,把酒言欢,且水澜外相极美,内性宽和,自然比端肃方正的老迂腐们得人心。

    因而今个是廉王的大喜之日,宗室中与其交好的自然留下凑个趣儿,没那么密厚的也不乏来讨一杯水酒喝,别是一番觥筹交错的景况。

    不过当朝皇叔大婚,按例应有文武大臣携礼恭贺,但朝堂上均知永庆帝的好恶,因而唯有贺礼纷至沓来,独不见人影半个。

    吉时将到,花轿已歇在王府门口,水澜依礼出府迎亲,后头跟着一众看热闹的宾客。新郎官先把手里的扇子往轿顶敲三下,两位嬷嬷再揭帘牵新娘下轿,由媒妁撑伞遮天,将一对新人簇拥进正堂拜天地。

    黛玉头戴凤冠还蒙着盖头,唯有跟着手中一条红绸才辨得清方向,红绸的另一头就牵在廉王水澜的手里。黛玉目不斜视的盯着脚尖,生怕这长及垂地的吉服会磕着绊着,迈一步子都走得万分小心,生恐被人耻笑了去,手心里都冒出了汗珠子。

    脑中一根弦还绷得紧,忽而听一旁有极细的嘱咐声:“夫人且走慢些,有本王在不妨事,绝不会摔着。”

    黛玉险些以为听岔了,不禁侧了侧头,又闻得一阵低笑:“别转过来,盖头要掉呢。夫人的花容月貌,断不能叫外人瞧见。”

    这儿能称自己本王的,大概唯有她的夫婿。然而,这般无礼的话……怎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黛玉发了一回的怔,不妨后面的喜童踩到了裙角,将新娘子带得一个踉跄,幸而新郎官儿眼明手快,一手捞起佳人的纤腰,才不至于闹出笑话来。

    变故突如其来,黛玉脸上烫得火烧一样,要说感激身边人回护及时,可始作俑者却是他,肚里不觉啐了一口。

    须臾,傧相喝礼,水澜前导黛玉一道拜过天地,礼毕送入洞房,众人在傍观礼哄闹,一时间笑语声不绝于耳。

    新房设在廉王府的三希堂,喜娘一面说吉祥话,搀扶新人入帐□□坐,饮合卺酒,傧相一面遥撒金金银钱,彩钱、杂果,新人应以衣裾盛之,乃坐床撒帐的旧俗,意为多子多福。

    黛玉目不能视自然接不到许多,水澜却盛了满满一袍子,抓着一把往黛玉怀中一塞,笑道:“喜娘说多得多子,夫人该多拿些。”

    说的满屋闹新房的人俱笑起来,起哄让廉王揭盖头看新娘子。

    可无论如何巧言哄闹,新郎官仍是百般不肯,众人权当王爷爱重王妃,怕王妃面子薄,于是都识趣地拉他出去应酬敬酒,留新娘子一人独守新房。

    人才散了,喜堂内便静悄悄的不闻一响。廉王纳妃已是一切从简了又简,然大半日礼成下来,也足以令人腹饿困乏,何况娇袭一身病弱的黛玉?

    正疲累之际,却听门吱呀一声洞开,一个人稳稳当当的走了进来,黛玉的神志顿时清明了几分,心中着实紧张。反观那人却怡然自得,负手转悠了一圈,才缓缓揭开红盖头。

    猝然揭了盖头,黛玉只觉眼前一闪,冷不防撞进一个蜂腰猿背的身形,竟有些呆了。

    水澜本来姿容甚美,生就面若芙蓉,眉目如画,加之一身大红满翠八团蟒袍,衬得其人真乃明珠美玉,风流跌宕。

    且他左腮眼角下有天然一粒胭脂痣,顾盼间自有一段多情韵致,端的是风华无双,贵气盈然。

    以黛玉的见识,自不会因皮相所惑,只是她梦里都想不出,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男子,不禁忖度着:果然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观其风仪上佳,却难知底细好赖。

    水澜同样端详了黛玉一会,见她形容清逸绝俗,气度雅淡出尘,不由嘴角上翘,笑叹:“夫人果然与本王想象中的一个模样。”

    黛玉大为惊讶,一时顾不上旁的,问道:“王爷何出此言?”

    水澜面色未改,甚至微露笑意:“本王多年前有幸与先林公有数面之缘。夫人容貌全然承袭于林公,如何能不面善?”

    说着,伸手替她摘下凤冠,理了理鬓边细发,又道:“本王开蒙时曾拜当朝大儒张阁老为师,说起来与林公份属同门,该尊称一声师兄。”

    若论当世大儒者,张彦当居首。江南张氏系名宦之后,张彦曾官拜正一品文渊阁大学士,博通内外图典,名望夙重,门生遍布朝野。

    当年林父同是张阁老的弟子,张老对林海更有知遇之恩,仕途平步青云与恩师的提携密不可分,黛玉亦有耳闻。

    然而张老收弟子的规矩极严苛,不论皇亲国戚还是贩夫走卒,非良才璞玉不择。连上皇曾为当今求师都没能请得动,竟愿为年纪轻轻的廉王开蒙,因而此话让黛玉信了三分却也疑了三分。

    只不过提到亡父难免勾起心酸,黛玉眼眉低垂,自嘲道:“这些年过去了,不料还有人记得家父。”

    水澜默不作声看了黛玉两眼,肃然道:“林公两袖清风,视死如归,为天下万民谋福,这般人品自不能叫人忘的。”

    黛玉听了一呆,细想之下越发痛心悲恸,鼻酸泪涌。水澜也自悔言语莽撞,遂柔声歉让:“好端端的大喜日子,怨本王一时不察重提旧事,夫人莫怪。”

    见他这般纡尊下气,黛玉也不肯负今日喜兴,擦了泪渐渐回转过来:“王爷言重了。真论起来,妾应替亡父多谢王爷重义执言。”

    水澜放下心,拿了桌上一碟子玫瑰酥递到她跟前,说道:“咱们是一家人,何言谢字?闹了一日,夫人必定饿乏了,鱼肉油腻对脾胃不好,本王吩咐厨房准备了些素油制的细点,好歹用几块垫饥,今夜便早些安置。”

    及说出安置两个字,一抹薄红早跃上了面庞,黛玉又低着颈只管弄衣带,装作没听见。

    水澜何等精明,大抵晓得黛玉的心思,有意觑着眼打量她半晌,见连耳朵尖儿一发红透了,方慢吞吞续道:“本王还有些俗务,夜里在聚墨斋歇息,安心睡吧。”

    说完一径起身,黛玉忙跟着起来,水澜含笑按下她,掩门自便而去。

    水澜走后,黛玉一时思念亡故的父母,一时想起和水澜谈话,千头万绪,辗转难寐。